第七章
之事,因此,行刺的凶手,可以断定必出于公主的唆使。只是公主为耶律贤的姑母,不便将她逮捕审问。贵族重臣便密商决定,将公主软禁在府邸,同时清查她的左右,希望彻底查出密谋的真相。 于是辽国兴起大狱。最先被捕的是公主府的总管。他实在不知道公主的异心,却招出来许多公主的亲信,表示只有从那些人身上去追,才能水落石出。 这些亲信之中,自然有燕华。不过大家对公主还有顾忌,随侍在她身边的人,非万不得已,不想逮捕。燕华却自知不免,收拾了一包细软,又盗取了一支令箭,劝李太玄逃走。 “我不逃!”李太玄说,“回想我们成亲的那晚,曾经有过的约定:生则同衾,死则同穴。我一个人逃走,留你在这里,吉凶莫卜,我于心何安?” “唉!你真是书呆子。这不是你背誓,祸起不测,不能不从权。你要知道,帝后对公主都还很尊敬,我在这里,可以设法保全性命,而你不走,性命决计保不住!” “如果你安全,当然我亦安全。”李太玄说,“我相信公主一定能够庇护我们。” “不!公主庇护我一个人可以,因为我从小就在公主身边,即使我犯了大罪,公主也可以硬替我讨情,对你就不同了。你该明白其中的道理。” 这道理,李太玄当然明白:第一,关系并不深;第二,是男子;第三,是异乡人。公主很难说得出必须硬替他讨情的理由,除却一点:他是无辜的。 他确也不曾参与公主的任何密谋,然而像这种大逆不道的案子,供词很难令人置信,要想洗刷清白,殊非易事。逃走是三十六计中的上计,只是他觉得从哪一方面看,都无法舍燕华而去,除非能够得到确切的保证:燕华定可获得安全。 因此,他问:“我想问你一句话,公主的事,你到底知道不知道?” “也不能说不知道——” “那就是了!”燕华才说得一句,李太玄便打断了她的话,抢着表示决心,“你一定会有麻烦!我绝不能走。” “你不走,我就没有麻烦了吗?”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我应该在这里跟你共患难。譬如说,有什么事,在外头替你奔走奔走也是好的。” “胡扯!”燕华用从未有过的不客气的语气斥责,“你在做梦!如果我出了乱子,你还能自由吗?” 李太玄默然。他承认她的话有理,但总觉得这样的大事,应该多想一想,再做决定。 “男子汉,大丈夫,做事要有决断,利害关头总要提得起,放得下。你走,还有见面的时候;你不走,必不能两全。你好好想一想吧!” 说完,燕华掉头就走——是有意如此,表示她无所瞻顾的决绝之心,希望能帮助李太玄割断那一缕缠得紧紧的情丝。 “慢点!”李太玄突然有了一个超脱的主意——拉住她说,“我们一起走!” “不行!”燕华摇摇头,“绝不行!” “为什么?” “第一,我不能背弃公主;第二,我不能害我全家。” 自己觉得很好的一个主意,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。李太玄沮丧地低下头去。 这一夜谈到天亮,依旧没有结果。燕华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,拖着两条沉重的腿,离家回到公主府。而到了中午,忧虑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! 来捕捉李太玄的是一队兵,前后包围,不容他有任何逃走的可能。到这时候李太玄才有些着慌,不过他的脑筋还是很清楚,认为这也算是一个机会,一个可以替燕华“洗刷”的机会。当然,能不能洗刷得干净,是谁也不知道的事。 他被押解着到了郊外的一座营帐,问话的是一名军官。人很和气,而且会说汉语。 “韩燕华是你什么人?” “是我的妻子。” “你妻子是不是天天回家?你们的感情好不好?” 李太玄答道:“我妻子每隔十天回来住三天。我们的感情很好,无话不谈。” “无话不谈?谈些什么?”军官问道,“是不是谈过公主府的事?” “是的,”李太玄点点头,“谈过。从那件逆案发生以后,她每次回到都痛骂那个叛逆;又说,公主也对那叛逆痛恨得不得了!” “是为什么?为了那叛逆行刺没有成功吗?” “这,”李太玄将双眼睁得很大,几乎要动怒了,“这是诬赖公主!公主怎么会指使那个叛逆去行刺?公主痛恨的是他犯上,大逆不道。” “噢!”军官笑笑,“你跟叛逆认不认识?” “认识!”李太玄答说,“他是公主府的人,我当然认识,只知道他武艺很好,人也很忠厚,竟想不到会做出那样的事。” 军官停了一下说:“有人告你跟叛逆有牵连。这件事还要调查。案情太重,也不能放你回去,要关你起来。” “真是真,假是假。”李太玄表示出泰然的态度,“尽管调查好了。” 于是,李太玄被禁闭在山坡下的一间石屋中。这间屋子本是戍守士兵的住处,设备当然很简陋。李太玄孤孤零零地被关在里面,乡思又勃然而生了。 到晚来,笳角声凄,霜风渐紧,李太玄寂寞凄凉以外,又冷又饿。不能不向看守的士兵抗议了。 “喂,喂,”他扒着窗上的铁栅喊,“你们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不管!” 看守的是个白胡子老兵,摇着手说:“你别吵!马上就有人来了。” 他没有骗李太玄,很快地另外来了个兵,为他带来了食物和干燥的马粪。石屋正中有个地坑,可以烧起马粪取暖。吃光了所有的食物,李太玄不冷也不饿了,开始想念燕华。 也不知想了多少时候,忽然从窗外投进一块石子来,石子外面包着一张纸条,上面有一行字:“勿睡!午夜自见分晓。” 这是谁投进来的?纸上的字又是谁写的?“午夜自见分晓”,意何所指?李太玄疑问重重,赶紧又扒在铁栅上往外望,却是什么人影也看不见。 无论如何这不会是坏事。李太玄心里在想,自己平日谦和热心,人缘很好,必是有人暗中相助。只不知是如何“分晓”。兴奋加上好奇,越发驱除了瞌睡虫,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星星,只盼望午夜早早降临。 终于有声音了,先是轻微的脚步声,然后是开锁声,最后是推门声。门外站着两个人,一个是看守的老兵,另一个很年轻,正就是替他送食物和马粪来的那个人,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裹。 “你不必问我的名字。”年轻的那个说,“韩燕华救过我的命,我现在要报答她。” 李太玄有句早已想好了的话,脱口问道:“那张纸条是你写的?” “是的。闲话少说,你快走吧!外面有匹马,马上拴着干粮袋,喏,快穿起来!” 解开他手上的包裹,里面是一套军服,一支令箭。这不用说,是让他扮成公干的士兵逃走。 “时候不早了!你快换衣服。等下你上了马,一直往南走,只要辨清方向,不必择路。若有人盘问,你只说到太原有公事。” 这太突然了,李太玄不知如何回答,自然也无动作。但那两个人却不由分说,动手来解他的衣纽为他更衣。 “慢点!”李太玄说,“我走了,你们怎么办?” 年轻的那个告诉李太玄,一切都不用他管,只管自己逃命好了。又说救他的动机,只是为了他平日宅心仁厚,不忍见他无端卷入旋涡。他们相信他是无辜的,问官亦知道不会反叛,将来一定会判决无罪。 “既然如此,我等辨明是非再说。”李太玄说,“如今一逃,变成畏罪了。” “唉!你这个人,怎么这样子迂腐?你让我们不好交账!” “交什么账?” 年轻的迟疑了一下,轻声说道:“跟你说实话吧!是公主交代我们放你走的。你想想,一切有公主担待,我们还怕什么?乐得送你一个顺水人情。你不走,不但辜负了大家待得你厚的一番好意,而且我们也一定要受公主的责骂,连这点点事都办不成功,还当个什么差?” 听这一说,李太玄自然感动,决定接受好意。但是他还有件事放不下心。 “我想跟我妻子见个面,不知道行不行?” “不行!”年轻的兵断然拒绝,“而且,你这也是很不聪明的做法。你想你跟你妻子见了面,她会怎么说?劝你走,还是留你不走?” 说得也是,如果燕华劝他走,将来追究责任,公主可以无事,燕华却脱不得干系;而留他不走,则又显然不符她的本心。所以见了面,反倒害她左右为难。 “走吧!越早走越好!” 于是在明月如霜,霜风凛冽的寒夜中,李太玄策马急驰。到了关口,验过令箭,一直南下重又回到河东境界。 脱离了险境,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。因为他始终舍不得燕华,要停下来打听消息。就在这时候遇见一个来自华山的老道士,也是湖广同乡,一下子就结成了很亲近的伴侣。 “那位老道长就是先师。”李太玄向何庆奇说,“前年才羽化的。” “道长,”何庆奇问道,“你怎么出了家呢?莫非——” “是的。”李太玄懂得他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,“拙荆被难了。当时万念俱灰,才从先师出的家。” 到后来方始了解真相,派人搜捕,关入石室,私下纵放,都是燕华一手安排的把戏。这自然是因为李太玄儿女情长,留恋不舍,她不得不出此手段,逼他逃出一条命去。但除此以外,另有一种绝大的作用,是为了救公主。 当时的情势形成僵局:一方面为了振饬纪纲,稳定人心,像这样大逆的案子,必得追究个水落石出;另一方面明知是公主的指使,却又因为公主是尊亲,而且在朝中有一部分势力,认真严办,势必引起分裂,轻则互相排斥,造成政局不安,重则干戈相寻,变乱迭起。所以当政者左右为难,不知如何了结。 于是燕华挺身而出,自愿牺牲,做个顶罪的人。这得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说法,才能祛除群疑。她的说法是:行刺辽主,是李太玄主谋。李太玄是中国派来的间谍,大宋天子坐了江山,又派人跟他联络上了,指使他行刺辽主。 在燕华,是知道这件事的,只为夫妇的情分太重,私而忘公,所以帮他买通了刺客。放李太玄逃走,也是她假传了公主的命令。这件案子,从头到尾,只有三个人知道,一个死了,一个逃走了,活着的就是她一个,特地自首,甘愿领罪。 这一套说法,如果要想成立,只有放李太玄逃走,成为无可对证之事,才不会露出破绽。所以在取得当政者的默契以后,李太玄才能逃出辽国,事实上等于护送他出境。 当然,燕华是非死不可的了。不过她的一死,救了公主,也解除了辽国当政者的困窘,因此,燕华的家属不但不曾受到牵累,而且暗中还得到了很优厚的抚恤。 “了不起,了不起!”何庆奇赞叹说,“尊夫人真正是位奇女子。死有重于泰山,轻于鸿毛。尊夫人的捐躯,真正仁至义尽,重于泰山。” “是的!”李太玄欣慰而感伤地说,“得到真相,已经在三年以后,那时我真是万念俱灰。而且诚如将军所说,有此奇女子为妻,所谓‘曾经沧海’,也没有什么女子再能看得上眼。因此正式出家,拜入先师门下。爱此地山水清幽,鸠工聚材,辛苦经营成一个小小的道观,打算养静终老,不问世务。想不到今天重见中原衣冠,实在是意外的机缘。” 谈到这里,只见走来两个人,一个是朱副军头,一个是赵如山,脸上都有喜色,不问可知,病痛已去了一大半。 李太玄的医道实在奇妙,朱、赵两人,就此片刻之间,已经好了一大半。李太玄重新又做了一番诊察,表示朱副军头已可自由行动,但伤处切忌过于劳累;赵如山却还得休养,而且允许他住在清虚观中。 何庆奇当然不断称谢,但又还有一个不得不提出来的请求:“道长,我还有好些弟兄,受了伤动弹不得,现时都抬到一处,自己用些土法子急救,只怕效用不大,伤者也多吃苦头。好不好——?” 他觉得是不情之请,不好意思出口。李太玄却已明白,慨然答道:“医家有割股之心,而况我是出家人,慈悲为怀,采药研医,就为的是救人。受伤的弟兄在哪里?我们此刻就走。” 何庆奇便即查问,林震答说:“都集中在葫芦关。” 到葫芦关有很长一段路,越发要赶紧动身。但是李太玄却得收拾刀圭丹药——作战受伤,自然是相斫而来的硬伤,所以他带足了止血生肌的金创药,让两名健硕的士兵,背起极大的药囊,由何庆奇和林震陪着到葫芦关。在清虚观中,何庆奇留下朱、赵二人,一面养伤,一面坐守,作为一个联络问讯之处。 由葫芦峪穿过去,到达葫芦关已将黄昏。受伤的士兵不少,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,呻吟不止,令人恻然。 “各位弟兄,忍耐一下。”何庆奇大声说道,“我特地请来清虚观的太玄道长,替各位来治伤。道长的医道高明得很,请他看了,各位一定可以很快地痊愈。” 说也奇怪,就凭这几句话,呻吟之声大减。李太玄点点头,欣慰地说:“弟兄们都很听话,诊疗顺利,就会好得快。” 于是,从伤势最重的看起,一直看到午夜才能完事。果然着手成春,除了极少数重伤的以外,大部分都能起立行动。救伤的工作告一段落,大家都已累得不想动,只有李太玄的精神,却还很好。 “道长!”何庆奇说道,“今夜就请在这里安置,如何?” “不!”李太玄答道,“我还是回去,明天中午再来。药还不够,我得趁早预备。” “那么,我陪道长回去。” “不必,不必!”李太玄定睛看了何庆奇一眼,忽有忧色,“将军,我替你诊一诊脉。” 何庆奇倒是一惊。“怎么?”他问,“道长看我是病了?我自己并不觉得。” “你的气色极坏,将病之兆,而且不病则已,要病倒了来势会很凶。” 于是何庆奇伸出手来。李太玄诊察得非常仔细,好半天,终于像是松了口气。 “不要紧,不要紧!亏得将军的本源甚厚,若是他人,这一阵心力交瘁,就会心血枯竭,脱力而亡。如今只需服一样药——安眠的药,能够睡足三昼夜,一切都可恢复了。” “不行,不行!”何庆奇摇着手说,“大敌去而不远,要防他卷土重来;而况这里善后的事务,十分繁杂,哪能容我酣卧三昼夜?” “将军,这是没法的事。”李太玄说,“辽军远去,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。既走了,一时不会再来。这是我有把握、看准了的事。” “是的!”何庆奇被提醒了,李太玄在辽国多年,对于他们的情况,一定非常熟悉,正该向他请教,“道长,你看辽军忽然回师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 “这倒猜不透。不过辽军出征,一向慎重,绝不会轻易折回,其中当然有极重要的事故,非在外的军队回师不可。这,在此刻无法细谈,也不需多说,我只跟将军担保,你要安卧的三天之中,大可高枕无忧。” “就是——” “将军,”林震接口说道,“你听道长的劝吧!清理战场的事,我们会料理。” 听这一说,何庆奇不便再坚持。于是由李太玄替他找了些药,亲自动手煎煮,熬成浓浓的一碗汤,看着何庆奇一饮而尽,方始辞去。 何庆奇一服了药,说也奇怪,本来心事纷杂,无复宁帖之时,此刻却心神恬静,双眼涩重,不由得就想寻梦了。 林震替他找了一间清静的屋子,铺排干草,让他睡了下去。何庆奇口中还在交代,那件事该这么处理,这件事该那样安排,语声未终,鼾声已起。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,等到醒来,反如梦境,只听人喊马嘶,是有节奏的喊声:“杀!”过一会儿又是:“杀!”万口一声,声如焦雷。 何庆奇脑中还是空落落的,感觉非真非幻,亦真亦幻,一时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想不起来了。 “爷!爷!” 这两声喊,似乎熟悉,一下子想起来是何小虎。转脸看去,果然是他,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。 “我记得是睡在地上。怎么——” “前天就将爷移到床上了。” “前天?”何庆奇有些想不通。 “是的。前天!”何小虎说,“爷睡了三天半,今天是第四天了。” “啊!”何庆奇这才想起李太玄替他诊脉煮药的情形,这一下记忆差不多完全恢复了。 “爷睡得好沉,几次都叫不醒。我们有些担心,特为请清虚观的李道长来看,他说不要紧,药力透了,自然会醒。”何小虎很高兴地问道,“爷,现在怎么样?” “我,”何庆奇腹中雷鸣,“饿得很!” “煨着一罐肉粥。原来是等爷醒来好吃。我去舀了来。” 此时“杀”声又起,何庆奇急急问道:“小虎,那是在干什么?是弟兄们在操练?” “是!在演习梨花枪。” 说着,何小虎匆匆而去,何庆奇还有些话竟来不及问。一个人躺在床上,越想越糊涂。听声音人数不少,哪来这么多弟兄?思量着起身一看,只因浑身乏力,竟挣扎不起。 好在何小虎回来得很快,捧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走到床前。粥香飘到鼻端,何庆奇什么都顾不到,先吃粥要紧。 等何小虎将他身子扶起托住,一碗粥送到手里,他才问道:“哪来这么多人?” “爷先吃了粥,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爷。” 这碗粥吃得何庆奇满头大汗,却更觉神清气爽。将碗递回给何小虎说:“这粥里好像有腊鸭的味道?” “是的,是腊鸭,熊将军带来的。” “熊将军,”何庆奇惊喜交集,“他来了?” 熊大行的到达,实在是一件令人可以安慰的事。因为何庆奇虽然由于将士用命,迭出奇计,能有这样的战果,但到底实力不足,倘或敌人卷土重来,正兵相侵,以大吃小,必不能幸免。现在熊大行率军来援,就真的可以站稳脚步了。 等何小虎将巡行在外的熊大行请了来,两人相见,喜极而泣。说实在的,熊大行对何庆奇能从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,还能以少敌多而获致辉煌的战果,确是衷心佩服,也另眼相看了。 “庆奇,”他很诚恳地说,“此刻还得休息几天,我暂时主持。等你身体复原,一切都由你来,我听你的指挥。” “嘿!你这话倒显得朋友生分了。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,一切商量着办,不分彼此,只求把事情做好。”何庆奇将话扯了开去,“后方有什么消息?” 一问到这话,熊大行立刻面色一变,欢乐的神情一扫而空,代之以凝重阴寒之色。而且可以看得出,在悲痛之外,更有愤怒。 “怎么回事?”何庆奇惊疑不定地问,“出了什么乱子?你快告诉我!” “本来想等你身体复原以后,慢慢跟你谈,既然你此刻问到,我就告诉你好了。石岭关差点惹出大乱子来!郭都部署上吊死了!” 何庆奇大惊失色:“为什么?” “为的是——唉!”熊大行顿足嗟叹,“也怪郭都部署心拙,教我必不是这么做。太傻了!” “到底为什么?”何庆奇着急地说,“请你先不要发议论,讲事情。” 事起于田钦祚,阴险刁恶,处处跟郭进过不去,但都是暗中摆布,让郭进吃的是有冤难诉的哑巴亏。郭进既不甘心,又无可如何。他的性情刚烈,愤无可泄之处,自己毁了自己。 “唉!”何庆奇双泪交流,痛心不已,“我们在他跟前,也许不至于如此!如今只有为他申冤。” 熊大行不响,好久才低声喟叹:“只怕很难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田钦祚已做了手脚,飞章入奏,说郭都部署暴疾而亡。官家中了他这番先入之言,如何还能听他人的话?再说,这时候也不是处理这种事情的时机。” 熊大行的话,在何庆奇不甚中听。不中听又如何?莫非撇开一切,直奔御前去告田钦祚不成?要告,也得有证据。而况御驾亲征,有多少急如星火的军务要处理,皇帝亦未必有闲暇来辨这个是非曲直,只有留待将来再说了。 “看着!”他咬着牙说,“总有跟他算账,替郭都部署报仇的日子。” “就是这话喽!”熊大行说,“大家都是这个意思。不要气,只要记。记住郭都部署死得冤枉,记住他在石岭关的所作所为,等平了北汉,论功行赏的时候,我们众口一词为死者说话,何愁不能昭雪?” 听得这番劝解,何庆奇的气愤才能平服下来。“那么,”他问,“难道石岭关,就让他来把守?” “他”是指田钦祚。熊大行明白,摇摇头说:“不是,是派牛思进牛将军接替。” 牛思进也是一员猛将。接替的人虽差强人意,对何庆奇也算是一种安慰。 皇帝是四月里启驾北上的。 御驾亲征以前,行营的先锋大将,早已直指河东。御营中随侍左右的,更是猛将如云。因为皇帝已有周密的计划,中原稳如泰山,不妨倾国而出,准备下了北汉,直捣幽燕。 手下的大将中,第一个是曹彬。第二个是潘美,字仲询,大名府人氏,曾随曹彬平江南,先在江陵修造战船,建过大功,此时随征北汉,受命为北路都招讨。 第三个是潘美的小同乡曹翰,本来是州郡中的小吏,从军而贵。为人足智多谋,深得皇帝的信任。 第四个是崔彦进,他的资格本在曹彬之上,开国之初就当过节度使。太祖平蜀,大兵分水陆两路进攻,陆路由汉中越栈道,入剑阁,是全军主力,崔彦进就担任这一路的副帅。兵抵成都,孟昶出降。崔彦进搜刮玉帛女子,作威作福,因而使得太祖震怒,获罪降官。现在是当防守汴京以北的河阳节度使,奉旨领兵随征。 第五个是李汉琼,洛阳人,他的出身很好,祖父做过刺史。他本人生得体质魁伟,力大无穷,所以在行伍中出人头地,也是一员有名的猛将。 第六员大将名叫米信,本名海迟,原是与契丹异种同类的奚族,勇悍善射,深得太祖的信任,将他改名为米信,由左右奔走的牙校,拔擢为禁兵首脑。当今皇帝即位,亦颇爱他的勇猛,此次北征,特地由河西洮州将他召来,派为行营马步军指挥使。 第七员大将名叫田重进,是幽州人,形貌奇伟,孔武有力。太祖陈桥兵变时,他还是一名小兵,由于皇帝的赏识,积功擢升,现在亦是皇帝左右的一名亲信将领,与米信一起分督行营的各种事务。 第八名大将名叫刘遇,沧州人,随曹彬征江南,立过大功,现在以彰信军节度使的身份,领兵随征。此人性情淳厚,待部下不薄,又多谋善射,颇得皇帝的信任。 再有一员大将就是折御卿,他是兵马都监,但皇帝知道他跟刘继业是郎舅至亲。为了免除他的为难,不让他从征太原,另有差遣。 这些大将,由潘美领头指挥,二月底就浩浩荡荡渡河挺进,一路势如破竹,直抵太原城下,大兵数十万,团团围住,矢石如雨,日夜不停。 刘继元大起恐慌,连番遣人向契丹求急,无奈一道石岭关阻隔,不但援军不至,而且音信不通。于是枢密使左仆射马峰,便劝刘继元说:“不如投降算了!” 刘继元不从。因为他始终认为契丹兵一到,就可解围,所以打算硬撑下去。这当然也因为太原城相当坚固,可以守得下去。 太原是大唐天子创业之地,城长四千三百二十一步,广二千一百二十二步,周围一万五千一百五十三步,高有四丈,是隋朝开皇十六年所筑。城中西北就是晋阳宫,尤其坚固。 以后又加增筑,共有东、西、中三城,连在一起,周围共有四十里。攻城的部署由李汉琼负责,他因为打听到北汉第一大将守东南,所以决定自己与石岭关都部署牛思进攻南面,崔彦进进攻东面,曹翰攻东北,刘遇攻西北。 刘遇倒没有什么,欣然受命。但刘遇的副将史珪,是个小人,专门喜欢卖弄小聪明,又好以小恩小惠,笼络部下;而在皇帝那里则专门打小报告。此时便向刘遇进言,不要担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。 “何以见得吃力不讨好?”刘遇问他。 “西北是晋阳宫,刘继元亲自在防守,城墙又厚,敌人又多,一定攻不下来。”史珪又说,“劳而无功,不去说他,徒然让弟兄们白白送死,于心何忍?” 后半段话说动了刘遇,便向史珪问计:“那该怎么办呢?” “最好跟曹观察使换一下。他来攻西北,我们攻东北。” 舍难就易,人之常情,但亦当记住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刘遇觉得他的办法,只怕不易办到,而且也说不出口。 “这样换,当然有理由的。”史珪说道,“第一,曹观察使的兵多;第二,他的兵到得早,休息多日,养精蓄锐,正该担当攻坚之任。不然就太不公平了。”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刘遇点点头,“你我看李节度使去。” 李汉琼问明来意,面有难色。如果当初是让曹翰主攻西北,一下派定了,倒也无话可说,现在再来调动,曹翰当然会不服,因而不肯答应。 “话是不错!不过也要曹观察使同意才行。” 李汉琼当即派一名卫兵,将曹翰请了来。一说经过,曹翰就冒火了。为什么不跟他人换,要跟自己对调,莫非看得他这个观察使,地位低于节度使,就好欺侮? 曹翰为人深沉,就拿这个观察使地位不如节度使高的理由来驳他。“观察使班次在节度使之下,理当就易。”他说,“而况我的部队都部署好了,何能再加调动?” “曹兄,”刘遇拱拱手说,“大局为重。我的兵,不如你的多而且精,我攻不下来,岂不也误了大事,也连累你的功劳?” “你攻不下来,我就能攻得下来了?”曹翰尽自摇头,“据我知道,贵军攻防的工事,还未动手构筑,我哪方面却都已齐备。这样一调动,你们捡个现成,我的弟兄服双倍的勤务,这是公平的吗?” “这不用担心。”史珪插嘴,“我们可以派弟兄帮曹观察使的忙。” 这话说得更不中听,明明是捡便宜,反倒说帮他人的忙!曹翰便冷冷地答道:“谢谢!我们忙过了,不需要人家再来帮忙。” “李将军,”史珪便向李汉琼大声说道,“你是攻城都部署,请从全面着眼,重新调配。” 李汉琼有什么办法?苦口劝解,曹翰丝毫不让。事实上刘遇和史珪的要求,极不合理,很难博得他人的同情,所以对于曹翰的强硬态度,亦没有什么人说他不对。 不久,御驾到达太原城下,召集诸将,垂询军情。刘遇又提出要与曹翰对换战斗位置的要求。 “此非臣畏难图易。”刘遇受了史珪的怂恿,话说得很漂亮,“臣部实不如曹翰所部精锐。如果三城皆破,唯独西北一隅不破,刘继元负隅顽抗,即或能够降服,我军死伤必多。此是臣为大局着眼,绝无私意。” 话说得似乎有道理,皇帝便私下召曹彬问计。曹彬认为军中和谐最要紧,而曹翰攻西北,则又确比刘遇有把握,所以调换一下是必要的。至于曹翰内心不服,不妨由皇帝格外假以辞色,作为一种弥补之计。 皇帝欣然接纳,亲笔写了一封手札: 谕曹翰:卿智勇无双。太原西北面,非卿不能当也。可即日与刘遇对换。朕伫候捷报,不吝美酒为卿与所部庆功。勉之,重之! 太平兴国四年四月十五御笔 这封御札到达曹翰手中,感奋代替了愤懑,当天就与刘遇换了防,然后进谒御营,请示机宜。 “我已经去视察过了。”皇帝说道,“西北一面,城墙厚,敌人多,确很难攻。曹翰,你向来用兵,多出奇谋,不知道你预备如何下手?” “是!”曹翰答说,“臣蒙委任,自当竭力,但期陛下不责臣以速效。” “噢,”皇帝问道,“你打算要多少日子?” “臣要十日工夫。” “好!”皇帝很快地许诺,“准定十日以后,同时发动,大举攻城。但愿一鼓而下,迁延日久,苦我太原百姓,我所不忍。” 于是曹翰回营,立即下令,构筑土山。这座山要比墙来得高,居高临下,才能控制局势。 这十天之中,夜以继日,挖土堆高。城中当然了解他的企图,不断用强弓硬弩发射。曹翰不能不变更战法,先构筑一道木墙,派遣精壮士兵,手持盾牌,防守木墙。构筑土山的工事,就在木墙后面进行,格外显得吃力。 到第九天上,土山终于筑成,却不拆木墙,移到山顶,在木墙上开了好些口子。墙后架设床子弩,鳞次栉比,俯视着太原西北城墙,墙内就是晋阳宫,从木墙口子内试射弩箭,竟能到达晋阳宫殿廷,证明这座土山,对北汉确是极大的威胁。 于是皇帝将御营由汾水东岸移到太原城南,带着曹彬巡视阵地。但见太原四周,已团团挖出一道深沟,沟边士兵密布,形成一道人墙。这不必用武,困也将刘继元困死了。 “几番征北汉,都以无功而返。”皇帝向曹彬说道,“此固有不得已的苦衷。十国未平,外患堪虞,不得不留北汉,作为屏障,以阻契丹南下。如今情势大不相同,九国皆平,岂能留此弹丸之地,阻我一统之业?而况刘继元蔑绝伦理,苛征暴敛,民怨沸腾,就没有大兵讨伐,北汉亦无久存之理。这番意思,只怕刘继元想不明白,负隅顽抗,徒苦百姓。” “陛下垂谕,顾虑深远。何不明白晓谕刘继元,劝他早日归顺?” “是要这样做。你与扈从的学士去商量,看看在招降诏旨中,应如何措辞,方能得体而动听?” 曹彬领了旨意,当即拟了一通很恳切的文书,呈上御案,皇帝亲自誊写,成为手诏,缚在一支响箭上,射入城中。北汉守城的士兵拾到,层层上达,很快地到了刘继元手里。 拆开一看,自然惊心动魄,所好的是,宋师宽了三天限期,按兵不动,还有从长计议的机会。 于是刘继元召集诸将会议,首先就问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,应战应降? 刘继业深谙韬略,自然知道太原已成外无援兵、内无粮草的绝地,万难久守。不过自己虽然姓杨,世受刘氏之恩,而且赐姓为刘,亦算宗室,当然没有主降的道理。 “臣唯竭力尽命而已。” 这表示要做一个忠臣,但对局势是抱着悲观的。其他的人,大致亦是如此,看样子只不敢将“投降”两字说出口。 唯有永清军节度使范超不同——此人曾经奉命杀害刘钧的皇后,是刘继元的亲信。这时候出班陈奏,有一套极其慷慨激昂、富有忠义之气、溢于言表的话说。 “官家休得烦心!”范超用充满了信心的声音说,“太原虽小,固若金汤,何况卢驸马已自代州向辽国告急。想我北汉乃是辽国的屏障,辽主绝无坐视之理,援军必已在途,只要守得住,必有转机。至于宋军兵将数十万,看来声势浩大,其实大而无当,反成累赘。粮食供应,岂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再者,目前已是清和四月,转眼炎夏,宋军都屯在草地上,日晒雨淋,毫无遮蔽,就是铁打的也禁不住。所以只要坚守,情势必定一天比一天于我有利。到得宋军粮草不继,人困马乏,不得不退师之时,我军乘胜追击,与辽军里外夹攻,怕不杀他个落花流水?” 刘继元听得这话,越想越有理,越想越欢喜,喜滋滋地问道:“范节度使的这番看法,大家以为如何?” 大家相顾无言,只有刘继业开口:“我算得到,敌人亦算得到。从来围城必留缺口。三面迫紧,被围者自然向缺口寻出路。如今宋军四面长围,不合兵法。想宋军之中谋臣如雨,猛将如云,岂见不到此?以臣愚见,实未可乐观,反启轻心。” “那么,”范超大声责问,“以刘节度之见,是束手被擒呢,还是开城投降?” 刘继业平静地答道:“尽人事而后听天命。” “我却不信。”范超向上说道,“臣不才,明日黎明,愿乞官家五百精骑,出城一战,也教宋军知我北汉有人。” 将领自告奋勇,刘继元不能压他的锐气,当即准他以所部精兵,出城突袭。同时许诺,若能克敌致果,打个胜仗,显显北汉的威风,不惜重赏。 第二天黎明,范超开东门出击。刘继业得报,便下令助战。在城上集中士兵,手持硬弓,张弦待发,一则掩护,再则防备范超如果不敌,宋军追击城下时,可以阻挡。 哪知范超别有用心,匹马当先,直到壕边,大声喊道:“宋军听着!请主将出来答话。” 守在壕边的一个军头,见范超的服饰,是一员大将,却又箭不上弦,刀不出鞘,不似要打仗的样子,便不敢造次,隔壕问道:“你是北汉的什么人?” “我乃北汉宣徽北院使、永清军节度使、检校太保范超。” “是了!你请等着。” 于是那个军头亲自去报告军情。攻东面的是崔彦进,得报颇为疑惑。范超是刘继元的亲信,他是知道的,只不知来意如何。可能是代表刘继元来谈判投降的。果然如此,那就太妙了。 因此,崔彦进一面飞报御营有此情况,一面由亲信卫士保护着直驰壕边,来与范超答话。 未曾接谈以前,先由原来的那个军头说明崔彦进的身份:“来将听清,我大宋河阳节度使崔将军出阵,有话快说!” “原来是平蜀的崔将军。马上非细诉衷曲之处,请崔将军放下跳板,容我过壕输诚如何?” 崔彦进先不答话,见他身后有四五百骑兵,腰挂弓箭,手持长枪,一个个显得很剽悍的样子,如果跳板放下,对方冲了过来,岂不吃亏? 正在踌躇之际,范超又高声说道:“将军不必多疑,只我一个人过壕。” 崔彦进听这一说,有了计较。先下令戒备,用弓箭指着范超的骑兵,同时在壕边张起绊马索——如果范超单骑过来,可以从容跃过;倘或大队骑兵冲到,绊马索一绷紧,就会落入壕沟,这个布置是万全之计。等诸事齐备,方始放下跳板。 这时在东门城楼上的刘继业看出异样来了,范超单骑过壕,骑兵不动,这不是去投降吗?转念到此,既惊且怒,当时心生一计,传下令去:开弓放箭,只射范超那五百骑兵的马足。不必真射,只要惊扰。 他的部队训练极精,执行命令,十分确实。当时暴声应诺之余,随即放出一排箭去。范超的五百骑兵勒住了缰,在注视前方,不想后面起了变化,受惊了的马,或者昂首长嘶,或者四蹄腾绰;马上人不明究竟,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。 而就在这时候,第二排箭又到。受惊了的马,如脱弦之箭,掀开蹄子,往前直冲。 变生不测,宋军大惊。崔彦进赶紧回马,一面大喝:“拿住这个恶贼!” 崔彦进左右的卫士,一拥而前,将范超从马上揪了下来。他大惊急喊:“我有话说,我有话说!” 此时如何能容他从容陈词?先捆起来再说。而那五百骑兵却真冤枉,前进无路,后有利矢,不是为刘继业射杀,便是为宋军一挡,坠马入沟,不死即伤。落荒而逃的,十不得一。 乱糟糟一场误打误杀,很快地平定了。宋军虽打了个胜仗,但崔彦进却很不高兴,自觉中了范超的诡计,差点送命。越想越气,便将他提到中军大帐,亲自审问。 “你是不是真的叫范超?” “崔将军,”范超痛心疾首地说,“我是一片血忱,归顺大宋,如何不以礼待,倒这样对待我?” “对待你错了吗?”崔彦进瞪着眼说:“你是诈降!想骗我放下跳板,你的骑兵可以趁势冲过来。好阴险!” “冤枉啊冤枉!”范超捶着胸说,“崔将军,你倒想想:第一,我手无寸铁。第二,狭狭一条跳板,仅容单骑,大队人马,怎么冲得过来?第三,我眼睛不曾瞎,我部下的眼睛也不曾瞎,难道看不见壕边严阵以待,自己冲上来送死?” 三条理由,条条充足,崔彦进想想,觉得自己倒似乎真的有些冤枉了他。“但是,你的骑兵,怎么无缘无故冲了过来呢?”他问。 “怎说无缘无故?崔将军没有看见城楼上在放箭?马受了惊,自然控制不住。”范超痛心地说,“这明明是刘继业发现了我要归顺,有意放箭捣乱。” “原来是刘继业!” “是啊!我不敢跟他说破。将军应该想象得到,当时如果助我一臂之力,多放跳板,取消绊马索,我那五百弟兄,何至于死伤如此之惨?崔将军,你也上了刘继业的当了。” 崔彦进心想,这确是自己在阵前估量情势不够正确,以致缺乏接应。如果让皇帝知道了,会加责备,那就说不得只好将错就错了。 “范超,你那篇鬼话想哄谁?明明是诈降作奇袭,说什么一片血忱,归顺大宋!左右,拿他推出去斩了!”